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咒符貼在武夫人的額頭,口中念念有詞。韋非煙的魂魄漸漸變得透明,仿佛被風吹散的朝霧,消失無痕。武夫人緩緩睜開了眼睛,“啊啊,似乎做了好長的一個夢……”

武夫人韋非煙返魂覆活的消息,在長安城中不脛而走,成為了坊間奇談。不久,武恒爻拋下嬌妻和萬貫家業,出家為僧,雲游四方的消息,又在長安城中一石激起千層浪。但是,帝京之中,各色人物雲集,每天都有新鮮、離奇、詭艷的事情發生。不多久,武氏夫婦的事情就已經成為了舊聞,無人再憶起。

十一月,縹緲閣。

元曜打掃大廳時,在櫃臺下拾起一枝枯萎的青色睡蓮,他突然又想起了返魂香,想起了子夜時分,提著青燈造訪縹緲閣的紅衣白髏,心中有些悲傷。

“這東西,還在?”白姬望著元曜手中的青蓮,淡淡道。

“意娘卻不在了。”小書生傷感地道。

“至少,武恒爻這一次,永遠也不會再忘記她的容顏了。”白姬淡淡地道。

“武恒爻出家,對嫁給他的非煙小姐來說,未免太不負責任了。”小書生為韋非煙報不平。

韋彥的聲音突兀地從縹緲閣外傳來:“誰說對她不公平?那丫頭現在逍遙得不得了,再也沒有人約束她四處獵美。父親覺得顏面無光,叫我去勸她收斂一些。我剛走進武宅,就被她叫下人給轟了出來,說她現在是武夫人,父親管不著她了!家門不幸啊家門不幸,見笑,見笑……”

元曜擦了擦冷汗,道:“哪裏哪裏,非煙小姐只是對美男子癡執了些,其實是個好人。”

韋彥和元曜打過招呼後,轉身問白姬:“白姬,縹緲閣中,可新到了什麽有趣的玩物?”

白姬眼中閃過一抹異亮,笑得熱情:“最近新到了九只骷髏杯,非常有趣。”

韋彥頗感興趣:“哦?怎麽個有趣法?”

白姬眨了眨眼,道:“它們的材料是死人的頭骨,做工極其細致。從大到小,分別是不同年齡的人骨雕磨而成。用骷髏杯飲西域葡萄酒,有一種飲血的樂趣呢。”

興趣詭異的韋彥動了心,“拿出來讓我看看。”

白姬笑道:“在裏間,韋公子請隨我來。”

韋彥隨白姬進入裏間,“這樣的骷髏杯,多少銀子?”

“韋公子是熟客,我也就不虛價了,一套九只杯子,一共九十兩。這是最便宜的價格了。雕磨人骨的工藝,相當費精力和時間呢。”

“九十兩銀子,倒也不算太貴……”

“不,是黃金。”

“你怎麽不去搶?!”

“搶劫哪有宰人更樂趣無窮……咳咳,韋公子說笑了。十兩黃金換一只骷髏杯,已經很便宜了,那可是貨真價實的人骨,上面還有血紋呢。夜深月圓,萬籟俱寂時,您在燃犀樓中一邊以骷髏杯飲血酒,一邊觀賞水晶簾裏的人臉,一定相當有氣氛和樂趣。”

“嗯,先看看再說。”韋彥有些動心了。

“好。”白姬詭笑。

聽著白姬與韋彥一唱一和地走進裏間,元曜不禁笑了。似曾相識的對話,讓他想起初來縹緲閣時,也是這般場景。

縹緲閣,究竟是為了什麽而存在?是為了世人的欲望,還是為了白姬的因果?現在,他還無法明白,但是只要呆在縹緲閣中,他遲早會明白的吧?

一陣風吹過,夾雜著細雪,冬天又到了。

第二折:《嬰骨笛》

001 蜃井

仲夏,長安。

西市。縹緲閣。

烈日炎炎,蟬鳴聲聲,讓人覺得燥熱難耐。也許是天氣太熱了,今天縹緲閣沒有一個客人上門。夏日的午後總是讓人倦怠,元曜一邊拿著雞毛撣子給古董彈灰,一邊雞啄米似的打瞌睡。

一只黑貓悄無聲息地從裏間走出,靈巧地躍上半人高的櫃臺。它伸出粉紅色的舌頭,舔了舔爪子,碧色的瞳孔瞥了一眼元曜,胡子抖了一下,驀地口吐人語:“爺一會兒不盯著,你這書呆子又開始偷懶了?!”

元曜嚇了一跳,瞌睡蟲也飛走了:“小生哪有偷懶?小生又是看店,又是彈灰,倒是離奴老弟你從早飯後就一直在後院樹蔭下偷懶睡覺……”

“少羅嗦!爺說你偷懶你就是偷懶,不許還嘴!”離奴理虧氣不虧,嘴角的獠牙閃過一道寒光。

元曜不敢還嘴,哼哼了兩聲,埋頭彈灰去了。元曜再回頭時,櫃臺上的黑貓已經不見蹤跡,一個面容清秀,瞳孔細長的黑衣少年站在櫃臺後面。

離奴懶懶地倚在櫃臺後,火眼金睛地監視元曜彈灰,不時地挑刺嘲笑他笨、呆、傻、懶。元曜也不回嘴,心中默默地背《論語》,橫豎只當耳邊是貓叫。

元曜和離奴正對峙間,有人走進了縹緲閣。離奴回頭,望向門口,幽瞳閃爍了一下,嘴角揚起一抹微笑:“客人想要些什麽?”

元曜回頭,望向大熱天裏頂著暑氣而來的客人。來客是一名男子,身材中等,相貌平常,年齡約在四十開外,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絲綢長衫。

“這裏是……縹緲閣?”他勉強笑了笑,一副愁眉不展,心事重重的樣子。

離奴彬彬有禮地笑道:“不錯,這裏正是縹緲閣。客人是想買古玩,還是想買香料?寵獸?”

“不,”男子搖頭,他打量了一眼四周,神色有些好奇,不經意間又露出一絲忐忑、恐畏,他試探似的道:“有人告訴我,在這裏可以買到想要的任何東西,這裏的主人可以替人實現任何願望?”

離奴笑得深沈:“看來,客人是來買‘欲望’的了。”

男子舔了一下嘴唇,否認道:“我只是遇到了一點難以解決的麻煩……如果方便,我想見一見縹緲閣的主人。”

離奴禮貌地頷首:“請稍候,我這就去請主人出來。”

離奴雖然這麽說了,但卻站著不動,對元曜使了一個眼色。元曜知道他懶得動,想使喚自己去請白姬,也懶得跟他計較,放下雞毛撣子,走向了裏間。

元曜進入裏間,繞過屏風。——這架屏風很有趣,屏風上的圖案春天是牡丹,夏天是荷花,秋天是金菊,冬天是寒梅。經過荷花屏風時,元曜伸手,點了一下停在幼荷上的一只蜻蜓,那只紅色的蜻蜓受驚,振翅飛走了,又停在了一朵蓮蓬上。元曜覺得很好玩,開心地笑了笑,走上樓梯。按慣例,這個時辰,白姬應該在午睡。

元曜來到白姬的房間前,大聲道:“白姬,有客人來了,請你下樓相見……”

元曜喚了幾遍,房間裏沒有任何動靜。元曜擡手敲門,他的手剛碰上門,門就開了。——原來,門虛掩著,沒有鎖。

元曜走進房中,房間素凈而簡約,除了一方銅鏡臺,一扇仕女游春畫的屏風外,幾乎沒有什麽擺設。掛在西邊墻上的水墨卷軸畫仙靈清幽,畫中的山巒中仍在裊裊不絕地冒著煙霧。白姬曾說,那是終南山的道士們在煉不老仙丹。

元曜剛走到床邊,就覺得一股涼意迎面襲來,浸骨入髓,讓人神清氣爽。在這暑熱難當的夏日,讓人涼爽愜意的冷氣來自床中央的一方比棋盤略大的寒玉石。一條手臂粗細的白龍盤成一圈,睡在寒玉石上。

白龍的眼睛微闔著,鼻翼輕輕翕動,犄角盤旋如珊瑚,通體雪白晶瑩,柔軟如雲朵。元曜忍不住想伸手戳它一下,但看了看它鋒利的四爪,又不敢了。

白龍睜開眼,金色的瞳孔掃了元曜一眼,懶懶地口吐人語:“是軒之啊,怎麽,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了麽?”

元曜冷汗:“剛吃午飯,還不到一個時辰……”

白龍哦了一聲,閉上眼繼續睡:“我就說嘛,肚子還沒餓,怎麽就要吃晚飯了……”

元曜突然覺得,離奴的懶不是沒有原因的。有其主,必有其仆。最近生意冷清,又是炎夏,除了吃飯外,白姬和離奴一個盤臥寒玉床,一個蜷眠樹蔭下,唯有小書生起早貪黑,任勞任怨地看守店門,以及伺候這兩只懶妖。

白龍又要睡過去了,元曜急忙道:“白姬,有客人來買‘欲望’,請你下樓相見。”

白龍又睜開了眼,瞳中金光流轉:“知道了。”

元曜退了出去。在退出房門的瞬間,他不經意地回頭一瞥,一名膚白如雪,渾身赤、裸的妖嬈女子正好從床上站起來。

元曜不禁怔住。

白姬回頭,對呆呆的小書生詭魅一笑。

小書生嚇得一個激靈,臉上莫名地發紅,急忙低頭走了。

荷花屏風後,青玉案旁,白姬和中年男子相對跪坐。

元曜端來涼茶,分別奉給白姬和客人。奉茶畢,小書生正要退下,白姬向他指了指放在一邊的桃形蒲扇。小書生會意,乖乖地拿起巨大的蒲扇,站在一邊給兩人扇風。

白姬望了客人一眼,道:“看客人印堂青黑,命宮泛濁,最近恐怕頗有險厄……”

男子本就愁苦,聽了此言,幾乎要哭:“實不相瞞,崔某最近遭小人算計,被惡鬼纏身,性命就在旦夕之間。白姬,崔某來縹緲閣,是想買‘平安’。”

白姬端起涼茶,輕呷一口,“說來聽聽。”

男子聞言,打開了話匣子,娓娓道來。

男子姓崔,名循,在中書省為官,現任中書舍人。同在中書省任職的右散騎常侍何起,一向和他不和睦,互相鄙薄仇恨。兩個月前,中書侍郎因為年邁告老還鄉,中書侍郎一職空缺了下來,接替中書侍郎的人選就在崔循和何起之間。崔循和何起都很想得到中書侍郎之職。何起心術不正,為了除掉升官的敵手,勾結了一個從遙遠的南方來的邪教術士,驅使小鬼暗害崔循。近日來,只要一到子夜,崔循的宅邸裏就有小鬼出來作祟。深更半夜,萬籟俱寂,這群小孩子模樣的惡鬼在崔宅中跑來跑去。他們或剜家禽的眼珠子吃,或變出可怕的模樣嚇唬婢女,或把從曠野拾來的骷髏、動物腐爛的屍體朝仆人亂丟。崔府的仆婢們嚇得要死,甚至連崔循身懷六甲的妻子也因為小鬼的惡作劇,從樓梯上摔了下來。幸而天佑,只是腳踝崴傷了,母子都平安。至於崔循自己,也吃盡了被小鬼捉弄、嚇唬的苦頭。因為憂心忡忡,心神不寧的緣故,崔循在公務上出了幾次岔子,眼看這中書侍郎之位恐怕就要失之交臂了。崔循無計可施之時,有人告訴他,縹緲閣可以解決一切煩惱,實現一切願望。於是,崔循找來了。

白姬聽了,莞爾一笑:“縹緲閣是賣奇珍異寶的地方,驅鬼解魘什麽的,崔大人應該去佛寺和道觀……”

“那些和尚道士都不管用……”崔循愁眉苦臉地道,他先後請了幾撥和尚道士來家裏作法驅鬼,但是邪教術士的法力似乎更高一些,小鬼不僅沒有被收服,反而嚇跑了和尚道士,“白姬,縹緲閣中有沒有能夠驅走小鬼的寶物?”

白姬沈吟了一會兒,笑道:“倒是有一件。不過,年代久遠,一直壓在倉庫中。崔大人稍坐片刻,容我下去取來。”

崔循很高興,激動地道:“太好了。請快去取來。”

白姬帶元曜去取寶物。元曜本以為是去二樓的倉庫中取,沒想到白姬竟帶他來到了後院,駐足在緋桃樹邊的古井旁。

古井中水波幽幽,透出陣陣寒氣,古井邊的木桶中浸著一個圓滾滾的大西瓜。——正是小書生早上買回來,浸泡在冷水中,準備晚上消暑吃的。

元曜心中奇怪,崔循還巴巴地等著白姬取寶物,她來到古井邊做什麽?

白姬走到緋桃樹下,伸出纖纖玉手,在樹幹上敲了三下。不一會兒,一只蛤蟆從樹底的一個洞中跳了出來。蛤蟆約有巴掌大小,鼓鼓的眼睛,大大的嘴巴,背上的花紋五彩斑斕。

“蜃君,開門。”白姬淡淡地道。

“呱呱——”蛤蟆跳到古井前,張開了大嘴,吐出綿綿不絕的白色煙霧。很快,白色煙霧就將水井籠罩在了其中,古井漸漸地看不見了。

一陣風吹來,白霧散開,古井不見了。原本是水井的地方,變成了一座通往地下的門。朱門暗紅如血,上面掛著一把辟邪獸紋的青銅鎖。

元曜驚奇咋舌。

蛤蟆跳過來,從口中吐出一把鑰匙。

白姬對元曜道:“軒之,你去開門。”

元曜從驚愕中回過神來,彎腰拾起鑰匙,走向朱門。

“咯噔——”元曜打開青銅鎖,拉開了朱門。一陣墨黑的瘴氣從地下湧出,瞬間包圍了元曜。元曜被黑氣籠罩,不能視物,只覺得一陣血腥的惡臭撲鼻而來,耳邊此起彼伏著雜亂奇詭的聲音,有撕心裂肺的哭喊聲,有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叫聲,有夜梟般喋喋的笑聲……

元曜打了一個寒顫,心中無限恐怖。蛤蟆跳到元曜身邊,張開了大嘴,開始吸食墨黑色的瘴氣。瘴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蛤蟆吸盡。隨著瘴氣散盡,血腥惡臭淡去,嘈雜的詭音遠去,一級一級的石階浮現在元曜的眼前,望不到盡頭。

白姬提起裙裾,來到元曜身邊:“走吧,軒之。”

白姬拾階而下,元曜急忙跟上。蛤蟆站在古井,不,朱門邊,呱呱地叫著,看著白姬、元曜消失在了地底。

地道中幽涼浸骨,越往下走,光線越暗。就在元曜快要看不見腳下的石階時,白姬的手上亮起了一圈光暈,柔和而明亮。元曜望向白姬的手,她的掌心躺著一顆比拇指略大的夜明珠。夜明珠散發出柔和的光芒,照亮了腳下的路。

“白姬,這裏是什麽地方?”元曜忍不住問道。

“井底。”

“我們來井底幹什麽?”

“軒之還沒有來過這裏吧?這是縹緲閣的另一個倉庫。這個倉庫裏放的寶物和二樓倉庫放的寶物相比,稍微有些不同。”

“有什麽不同?”元曜好奇。

“古井下的東西,都是世間的不祥之物。它們不能放在地上,不能和人接觸,因為它們本身帶著怨戾,憎恨,殺伐,容易累聚瘴癘的陰氣,滋生一些邪惡的‘魑’‘魅’。魑魅之類的魔物最喜歡侵蝕意志不堅定的人心,以他們內心滋生的陰暗欲望為食。”

002 骨笛

“剛才的黑煙和那些奇怪的聲音,就是從不祥之物中滋生的瘴氣和魑魅麽?”

白姬點頭。

小書生拍胸定魂,“幸好蛤蟆兄吸走了瘴氣和魑魅,不然小生肯定被魑魅吃掉了。”

白姬掩唇而笑:“對魑魅來說,軒之恐怕不是美食。”

“為什麽?”

“因為,軒之你的腦袋中少了一根筋啊!”

小書生的心太過純善,透明,沒有陰暗的欲望滋生,食人欲望的魑魅寄生在他身上,只怕會餓死。

“胡說!小生哪裏有少一根筋?!”元曜不滿地反駁道。

越往下走,越是寒冷,陰森瘆人。

元曜背脊發寒,“好詭異的寒氣,讓人頭皮發麻。”

白姬道:“這不是寒氣,這是怨氣,寶物的怨氣。”

寶物也有怨氣?小書生覺得奇怪,“寶物為什麽有怨氣?”

“唔。如果我把軒之你關在井底幾十年,不見天日,沒有自由,你的怨氣恐怕會比寶物更大……”

“白姬你不要嚇唬小生……”元曜恐懼地貼近白姬,生怕她突然不見了,把自己丟在這不見天日的井底。

“嘻嘻。”白姬詭異地笑了。

說話間,兩人走到了石階盡頭。石階盡頭,有一片寬敞的平地,在黑暗中看不到邊界。從夜明珠照亮的範圍來看,一排排巨大的木架整齊地擺放著。木架的格局布置看上去和二樓的倉庫大同小異,只是木架上的寶物都被封印在了大小不同的木匣中,有的掛著獸紋銅鎖,有的貼著咒文條幅。

黑暗的井底陰氣森森,寒氣陣陣。元曜跟著白姬走在木架之間,尋找她要找的東西。白姬長裙曳地,行動無聲,整個地底只有元曜的腳步聲空洞地回響著。

“一百多年沒下來了,我也忘記那東西放在哪裏了……”白姬喃喃道。她一路行去,在木架間游走,目光左右逡巡,始終沒有看見想找的東西。

元曜不知道白姬要找什麽,幫不上忙,只是默默地跟著她走。

元曜渾渾噩噩地走著,突然間,有什麽東西扯住了他的衣裾。他低頭一看,原來是一個小孩子。小孩子約莫兩三歲的樣子,面若銀盆,眼如葡萄,渾身赤、裸、裸的,只系著一個紅色的肚兜。他沖元曜笑了笑,伸出白如藕節的手,拉住了元曜的衣裾。

“欸?!”元曜驚疑。井底哪來的小孩子?這裏寒氣逼人,他只穿著一件兜肚,不冷麽?還是,又是“那個”?!

元曜倒抽了一口涼氣,假裝沒看到,擡步往前走。

“咯咯!”小孩子不肯放元曜走,一邊笑,一邊往元曜身上爬。

“別鬧,放開小生!”小書生嚇到了,去拉孩子,想甩開他。

“咯咯——”小孩子不依不饒,死死地抱住元曜的大腿,沖他擠眉弄眼地笑。

元曜生氣,嚇唬小鬼:“你再不放開,小生就把你送到鐘馗(1)那裏去……”

小鬼抱得更緊了,並張開口,咬向元曜的大腿。

“哎喲喲!痛死小生了!”元曜手舞足蹈,大呼小叫。

白姬回頭,“軒之,你在幹什麽?”

小書生哭喪著臉,“有只小鬼咬小生的腿……”

“小鬼在哪裏?”白姬走回來。

小鬼咬了元曜一口之後就不見了,小書生指天指地,指不出個所以然。

白姬的目光落在了元曜腿邊的一個木匣上,她走過去,將木匣從木架上取下,笑了:“找到了,就是它。”

元曜奇怪,湊過去問道:“這是什麽?”

白姬笑得神秘:“嬰骨笛。”

“什麽是嬰骨笛?”

白姬聲音縹緲,“嬰骨笛自然是挫嬰孩的骨頭做成的笛子。”

元曜的背脊有冷汗流下,“剛才,咬小生腿的小孩子,莫不就是……”

“咳咳,軒之,這個嬰鬼一定很喜歡你……”

“不要啊,小生不要它喜歡啊啊——”小書生抱頭哀嚎。

白姬和元曜沿原路返回。白姬走在前面,元曜捧著木匣走在後面。甬道裏陰風瘆人,手中又捧著嬰骨笛,元曜的雙腿有些發抖。

“白姬,鬧得崔大人家宅不寧的小鬼也是嬰鬼嗎?”周圍安靜地詭異,小書生無話找話,想以聲音來驅趕恐懼。

“小鬼和嬰鬼稍有不同。”

“有什麽不同?”

“小鬼是南方術士以法術操弄的古曼童,也就是出生時夭折的,或者因故喪生的孩童的靈魂。巫師將他們的骸骨或者屍油保存起來,以咒符驅使他們的靈魂為自己做事。古曼童孩子心性,不會做大惡,大多只是惡作劇嚇唬人,鬧得人家宅不寧罷了,而嬰鬼……嘻嘻……”白姬詭異地笑了,不再說話。

“嬰鬼怎麽了?”元曜追問。

“啊!到出口了,不知道崔大人有沒有等得不耐煩而先走了。”白姬提著裙裾,走出甬道,沒有理會元曜的追問。元曜趕緊跟上,生怕她會把自己留在井底。

白姬指示元曜關上地門,掛上辟邪銅鎖。元曜鎖好地門後,將鑰匙還給蛤蟆,蛤蟆一口吞入腹中,蹦蹦跳跳地回到樹洞裏去了。

一陣風吹過,草浪起伏,木葉紛落。元曜回頭一看,地門消失不見了,古井仍然是古井。井邊的木桶裏,碧幽幽的大西瓜正浮在沁涼的水中。

“今晚的西瓜一定又甜又可口。”白姬笑了笑,走向草叢中。元曜捧著木匣跟上。

崔循在裏間等待,他等得有些不耐煩了,神色焦灼不安。看見白姬回來,他一下子彈了起來:“白姬,寶物找到了嗎?”

白姬笑吟吟地道:“找到了。我先打開讓你看一看。”

木匣純黑色,一尺見方,開口處貼著一些封條。封條的紙張已經老舊泛黃了,但上面用朱砂書寫的鬼畫符一般的文字卻鮮明刺眼。

崔循急切地望著木匣,想知道裏面是什麽。

白姬伸出纖手,一道一道地撕開封印。每撕開一道封印,她嘴角的詭笑就深一點。

元曜忍不住向後退了幾步。他看得很清楚,隨著白姬每撕開一道封印,黑匣中就會溢出大量可怕的黑氣。在最後一道咒符被撕掉時,黑氣如流水一般湧出來,將白姬和崔循包圍。黑氣仿佛有生命,有知覺,它們趨安避危,繞開了白姬,化作藤蔓纏上了崔循的腳,爬上了他的腰。

崔循渾然不覺,全神貫註地望著黑匣。

白姬似乎不經意地擡手,將涼茶潑在了地上。黑色的瘴氣迅速被吸入茶中,黑藤仿佛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拉離了崔循,進入了茶水中。轉眼之間,地上的黑氣消失殆盡,只剩一小灘黑色水跡。

崔循絲毫不知道自己在鬼門關轉了一圈,他只是迫切而焦急地盯著木匣。

白姬打開木匣。

一支白森森,光禿禿的短笛,靜靜地躺在木匣中。

崔循的眼神亮了一剎那,但瞬即又黯淡了,“這,這是個什麽東西?短笛?!”

“嬰骨笛。”白姬頷首。

“哈哈,那群討厭的小鬼在我家裏搗蛋,難道我還要買樂器回去給他們助興?!”崔循以為白姬捉弄他,感到很憤怒。他滿懷希望地以為木匣裏裝的是純金佛像,翡翠浮屠之類的鎮宅寶物,誰知道竟是這麽一截白森森,光禿禿的短笛。

白姬似乎看穿了崔循的心思,笑道:“崔大人稍安勿躁。這嬰骨笛正是驅除小鬼的法器,比佛像,浮屠更有用。”

崔循半信半疑,伸手拿起嬰骨笛,只覺得冰涼浸骨,不禁打了一個寒戰,“為什麽要叫嬰骨笛?難道它是用嬰孩的骨頭做成的嗎?它真能驅逐小鬼?”

白姬點頭:“嬰骨笛是用嬰孩的腿骨做成。它絕對可以驅走小鬼,崔大人盡可拿回家一試。小鬼再來搗亂,你吹響嬰骨笛,就會有效了。”

“真的麽?難道小鬼怕笛聲?”崔循好奇地問道。

白姬笑了笑,沒有直接回答,“崔大人回家試了,就知道了。”

“好吧,我拿回去試試。這個,多少銀子?”崔循死馬當作活馬醫,反正如今也束手無策,不如拿這嬰骨笛試試。

白姬笑了:“不,此物不賣。崔大人驅走小鬼,全家平安之時,望訖歸還。”

“好,如果能驅走小鬼,家宅平安,崔某一定帶著厚禮前來致謝,並歸還嬰骨笛。”

白姬似笑非笑地望著崔循,目光意味深長。

不知為何,元曜隱隱覺得不安。究竟為什麽不安,他也說不出所以然。

崔循帶著嬰骨笛告辭離開。元曜相送,他站在縹緲閣門口,望著崔循匆匆走遠。一個錯眼間,他似乎看見一個穿著紅色肚兜的小孩摟著崔循的脖子,趴在他背上。

小孩回過頭,對元曜詭異一笑。

“咯咯——咯咯咯——”小孩子純真無邪的笑聲,回蕩在空無一人的小巷中。

元曜回到裏間時,白姬還坐在青玉案旁,地上那一小灘烏黑的水漬不見了,青玉案上多了一顆黑珍珠。

白姬拈著珍珠,對著陽光欣賞,“對了,軒之,韋公子怎麽許久不來縹緲閣了,難道你們吵架了?”

這顆以戾怨瘴氣凝聚而成的烏珠,倒是可以高價賣給喜歡詭異陰森玩物的韋彥,這是白姬此刻正在考慮的事情。

“哪裏。丹陽去徐州公幹了,要秋天才會回長安。”元曜道。

“這樣子啊,如果等到秋天,烏珠就沒有靈力了。”白姬有些失望,大聲喚道:“離奴——”

一只黑貓聞喚而來,無視小書生,跑到白姬身邊,蹭她的手。

“給。”白姬伸手撫摸貓頸,將手中的烏珠放在貓嘴邊。黑貓張口吞食了珠子,仿佛吃了極美味的東西,伸出粉舌舔了舔,意猶未盡。

“喵喵——”黑貓蹭白姬的手,似乎還想要。

白姬笑道:“沒有了。別淘氣了,去看店。”

黑貓乖乖地出去了。走過小書生身邊時,黑貓狠狠地剜了他一眼,估計是覺得他又在偷懶了。

元曜仰頭裝作沒看見。

“白姬,嬰骨笛究竟是怎麽一回事?”元曜忍不住問道。在古井中,白姬避而不答,他實在很好奇,也隱隱為崔循擔憂,因為怎麽看,嬰骨笛也不是吉祥的東西。

註釋:(1)鐘馗:又稱“賜福鎮宅聖君”。傳說中擅長捉鬼,除邪驅祟的人物。

003 嬰鬼

白姬擡眸,淡淡道:“嬰骨笛是西域傳來的禁忌法器。制作嬰骨笛的方法,可以算是人性殘忍的極致。設邪神祭壇,在黑巫術的咒語中,用七種殘酷的極刑將一個健康的小孩折磨至死。這麽做,是為了積累嬰孩心靈的怨恨和暴戾,他們臨死前的恐懼、絕望、憤怒、怨恨、瘋狂越深,死後成為嬰鬼的力量也就越強大。小孩的年齡通常在三歲以下,因為年齡越小,死後化作嬰鬼就越兇殘。據說,暗界最可怕的嬰鬼是一個不到半歲的嬰兒,他生前被折磨到死時,只剩下一架骷髏和少許殘破的內臟。嬰孩死後,巫師用他的腿骨挫成短笛,在笛子上刻上驅使靈魂的密教咒文。在黑巫術儀式中死去的孩子,靈魂過不了忘川,到不了彼岸,無法往生。他們在嬰骨笛上棲身,被吹笛人驅使,為他們做事。”

“一個小孩子的鬼魂,能夠為人做什麽事?”元曜問道。

白姬神秘地笑了:“在西域,嬰骨笛又被稱為‘萬事如意,無所不能’之笛,嬰鬼能夠為主人做什麽事情,軒之你自己去猜想吧。”

元曜猜道,“難道嬰鬼也像崔大人遭遇的小鬼一樣,會跑去主人的仇家家裏搗蛋惡作劇?”

“呵呵,小鬼之於嬰鬼,如同家畜之於猛獸。嬰鬼不會惡作劇,只會殺人。”白姬詭笑。

元曜一驚。

時間過得很快,轉眼過了七天。這一天下午,白姬出門了,行蹤不知。離奴又在後院的樹蔭下偷懶打盹,店中只剩下元曜倚在櫃臺後看書。

有人走進了縹緲閣。

元曜擡頭一看,是崔循。

崔循身後還跟著兩名手捧禮盒的仆人。

元曜急忙來迎:“崔大人,好久不見,家宅中可平安無事了?”

崔循精神抖擻,笑道:“一切都平安無事了。對了,白姬在嗎?”

元曜道:“真不巧,她出去了。”

“她什麽時候能回來?”

“不知道。她臨走時沒有交代。”

“這樣啊。崔某還有公事要去中書省,不能在這裏耽擱太久。哦,這些薄禮請笑納,權作保崔某家宅平安的謝禮。”

崔循讓家人將兩個禮盒放下,一盒金銀珠玉,一盒綾羅綢緞,珠光寶氣,曄曄照人。

崔循一邊說著“禮物寒微,不成敬意”之類的話,一邊告辭了。

元曜殷勤相送。

等送崔循離開,回到縹緲閣,望著那兩盒價值不菲的謝禮時,小書生才一拍腦袋回過神來,難怪覺得少了點什麽,崔循沒有把嬰骨笛還來,而且只字未提嬰骨笛。呃,怎麽會這樣?之前說好家宅平安之後,他就歸還嬰骨笛的啊,他難道忘記了嗎?唔,一定是他忙著去中書省處理公務,所以忘記了。說不定,他忙完公事後,想起來了,就會把嬰骨笛還來了……

元曜這麽想著,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了,繼續安靜地看書。過了許久,離奴睡醒了,悠閑地晃出來。他看見兩盒珠寶綢緞,問小書生:“這是誰送來的?”

元曜把崔循來過的事情告訴離奴,擔憂地道:“崔大人似乎忘了還嬰骨笛……”

離奴冷笑:“呆子!他哪是忘了還,他是根本就不想還。”

元曜道:“怎麽會?”

離奴反問:“怎麽不會?”

元曜噗地笑了,搖頭晃腦地道:“離奴老弟,你這恐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。”

黑貓招爪,“書呆子,你過來。”

小書生巴巴地靠過去,“離奴老弟有何賜教?”

黑貓爪鋒如刃,一爪抓向元曜的臉,氣呼呼地道:“臭書呆子,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?你才是小人!爺活了一千五百年,從妖鬼界到人界,還從來沒有誰敢說爺是小人!”

小書生捂著火辣辣的臉,眼淚汪汪,不敢出聲。

黑貓跳上貨架,在一面銅鏡前照了照,“世界上有爺這麽正氣凜然的小人嗎?!!”

月色朦朧,夜露凝霜。

白姬回到縹緲閣時,離奴和小書生坐在後院納涼,白姬也坐了下來。小書生將浸泡在井水裏的西瓜撈出來,拔出西域胡刀,斫破碧玉團,千點紅櫻桃。元曜將西瓜放在瑪瑙盤裏,端了上來。

白姬拿起一片西瓜:“今天崔循來過了?”

元曜回答道:“來過了。崔大人送來了許多謝禮,但他似乎忘了還嬰骨笛。”

白姬並不奇怪,嘴角勾起一抹笑:“忘了還?那就算了吧。”

“不如,小生明天去崔府提醒一下崔大人,讓他歸還嬰骨笛?嬰骨笛是不祥之物,只恐崔大人反被嬰鬼所害。”元曜不安地道。

白姬笑得頗有深意:“嬰鬼的力量再強大,也終歸只是小孩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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